“我的心似乎想在那里寻觅什么。但是我所要的东西绝不会在那里找到。”(巴金《爱尔克的灯光》)巴金先生走了,我不知道他在此岸寻觅不到的东西,在彼岸,是否能够找到?一个老人,在这个世界上,走过整整一百年的风风雨雨,一世纪的颠沛与动荡、恩怨与寂寞,到底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巴金老人晚年在病床上总这样对别人说:“我这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 “我看见萧珊来看我了 ……” 因此我相信,前几天巴金的远走,只是找他的女人——萧珊去了,那个与他一起受苦,替他挨红卫兵的毒打,病倒了却得不到医治的妻子!
喜欢巴金的文字,更多缘于他的深情。虽然他的思想没有鲁迅的深刻,学问没有钱钟书的广博,文采没有沈从文的绚丽,某些文字,还略显粗糙,如《家》中一些口号式的对话与自白等,但巴金的文字有一种难能可贵的东西,是许许多多现代作家无可匹敌的,那就是在直率的倾诉式的语言中,包藏着浓浓的人性情味与赤热良心,如冬夜里的炉火,让人温暖而感动。读着这样的文字,不必花太多的心思去探察什么背后的隐喻或象征,你大可以像对待自己可亲的兄长讲话那样安安静静地斜躺在床上,或专注或散漫地倾听着他那些充满情感的自白或者忠告。
小时候就知道,巴金的长篇小说《家》是一部名著,可真正读它,已是去年的事。去年在天河购书中心我还特地买了他的《寒夜》,在广州那些闲散的日子里也把它读完了。说实话,我这人读大部头的长篇小说,是怀着一种既怕又想的矛盾心理的,原因是我看书的速度特慢,比如一部《红楼梦》,花了将近两个月,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一个月,你说像这速度,一年才看几部书呀,可我必须承认,读小说给我的益处却是最大的,像读《家》和《寒夜》一样,思考的决不仅仅止于那些旧时代旧家庭里人的命运的问题,而是带有更多普泛性、恒久性的东西。
作为“五•四”之后激励一代青年奔赴革命追求光明的一部小说,《家》主题先行的创作意图十分明显,但这并不影响它作为一部优秀而重要的小说的存在地位,并不影响它的主人公觉慧、觉新的形象长久铭刻在我们的头脑之中。作为现代版的《红楼梦》,《家》见证了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和一个走向没落的封建家族,及生活于其中爱恨缠绵终至生死两茫茫的儿女。黛玉、鸣凤的死,宝玉、觉慧的出走,这古今相似的爱情故事,怎不令人感慨唏嘘,扼腕长叹。近一世纪来,我们总把觉慧当作冲破封建家庭桎梏的叛逆者和盗火的英雄,故事的最后他乘舟一往无前北去的形象,成为几代青年追求远大理想的神圣背景。可我必须疑问,觉慧,你真是一个有勇气的男人吗,你真是我心中的英雄吗?
不是!你不是一个有勇气的男人。一个男人,可以为了所谓的理想与革命,而漠视一双等待与乞盼的眼睛吗?多少次,你说了多少甜言与蜜语,在你的面前,你也分明看到了一个女子“遥远的奢望”,可高三少爷呀,你为什么可以仅以“外头的事忙”而不珍视一双在你的窗下久久徘徊,在你的灯下犹犹豫豫的纯净而哀伤的眼睛?直至鸣凤拒不做他人姨太太而跳水身亡,你才懊悔,可你的悔已经迟了,你已经种下了“罪”。如果不是高老太爷死了,如果不是梅表姐、瑞珏嫂子的凄然离世,如果不是大哥觉新的支持,你或许也将长久呆在那个阴暗的高家大院,终老一生。你并不曾反叛得彻底,纵然出走了,在遥远的北方,你也亏欠了人间一份至真的情,而这,是你如何革命到底也无法彻悟的“真理”!
所以,你不是我心中的“英雄”,鸣凤才是,毕竟她为了爱而去赴死!
在《家》中,塑造得最成功的形象是觉新。巴金在几十年以后,大致这样说过,过去总以为自己是觉慧那一类的人,可最终才发现,自己就是那个觉新,在现实面前,在责任面前,忍耐、妥协,“为大家而活着”。其实何止巴老这样感慨,我想这世界上,如觉新一样的人,决不在少数,生活之重,处世之艰,怎不令人多生一份心来应付与周旋,早年间的“翅膀”,又如何在尘俗之中飞得起来?这一切,到底是生的轮回还是宿命?
可话说回来,觉新毕竟是一个好人,虽然软弱,可自始至终,他总在尽力帮助别人,一个人苦,却想着让别人开心,他受过新文化,知道时势的发展,他留下来,其实何曾不也是一种勇气?他已不是冥顽不化吃老本的守业人了,而是旧时代的送灵人,送完后他终也会得到自由的。是的,他的担子太重,只要有谁,稍稍帮他卸一卸重负,他也会活得更出色的。不是吗?拿个最简单的比方,我们个个都出去玩和办事,家里总得有人来主持家事,而这个人,会是一个令我们尊敬的人。当然,我并不赞成觉新的软弱,只是想到他毕竟是一个好人。而几十年来,读者最看重巴金的,也是认为他是一个好人,由此我总在想,为什么中国的知识分子,大多都是些好人呢?
巴金最重要的两部小说是《家》和《寒夜》。如果说《家》还透着一点生的光亮的话,那么《寒夜》就是一种生的幻灭了。二书之间,相隔二十年,也就是说,是一个青年人和一个中年人不同的心境,确切说,是两个时代不同的境遇。读《寒夜》,我读得艰难而辛苦,虽然这本书,无论从思想、语言和技巧,都比《家》高出一筹,可阅读是困难的,我常常要被一种浓重的阴郁压得透不过气来,哪怕汪文宣那间阴暗小屋里的灯光,也无法让我看到一线的光明。
汪文宣也是一个好人,他也受过高等教育,有过意气风发的青春岁月,可时代、生活、家庭的“三座大山”把他压“小”压“扁”了,小小的校对员的工作薪水,根本无法让他承担起种种所谓的责任,包括养家糊口及“孝敬上级”。马克思说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们的古人也说过,位卑则言轻,为了一个家庭的“完满”,汪文宣忍气吞声、低声下气、左右周旋,在困窘卑下的境地中艰难地活着,在母亲与妻子的对骂声中,在这两个至亲的人的夹缝中痛苦地活着,难怪汪文宣要得上肺痨,难怪巴金先生终狠下心来,让汪文宣在抗战胜利的鞭炮声中死去。是的,这个可怜的人,他承负的东西太多太多,外部环境的改变,并不能改变一个人心灵的灰暗,让黑色的灯光熄灭,让风刮倒腐朽的破屋子,让他从此安宁,或许是一种更好的结局。
半个世纪过去了,可汪文宣式的幽灵仍飘乎在人间的底层,这些人在商业时代的激烈淘洗中,在不平等的竞争中艰难地生存着,为一点点糊口的生活收入而没有尊严地活着。远不说火箭专家街头擦鞋,北大才子卖猪肉,就拿昨天打开的报纸,就有民工为讨工钱而下跪的报道。或许,生存之重,是一个人类永难回避的现实问题。读《寒夜》,细心的你,难道读不出巴金那一颗关注底层大众生存状况急切而温热的心吗?多少年过去,《寒夜》不是仍具有恒久的现实意义吗?单从成功塑造汪文宣这一个不朽人物来说,巴金就足够让我们敬重一生,敬重他的良心,他的悲悯,他对人的尊严的关注。
晚年的巴金先生,以无比的勇气和决绝的意志,写作了随笔集《随想录》,这部书无情地做了自我批判,并对文革中所见的一些丑恶及反人性的现象做了大胆的揭露与反思,这部书辗转之后得以正式出版,书中字字真诚,振聋发聩,发人深省,国人争相传阅,一时洛阳纸贵。从此之后,巴金先生,成了中国知识分子良心的代表,“说真话”的人民作家。巴金,他的人生经历了从觉慧,到觉慧向觉新,再到觉新向觉慧的思想大转变,从这一点,就可以证明他的一生是成功的,是勇于修正自我的,而我们绝大多数所谓的作家,大多是从觉慧向觉新的一次性转变,妥协、沉默、到处作揖,失去了一个正直作家最起码的底线。
今天,巴金先生走了,我们惜别了中国现代文学史最后一位重要作家,一个可亲可敬的善良老人。从今以后,我们的文学将进入一个韩寒、郭敬明、张悦然们的时代,一个放任个性与感觉的时代,但不知,这些后辈们,是如何理解觉慧及汪文宣的?也许时代不同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方式去理解社会及个人的命运,但我不能不悲观地以为,今后,像巴金这样始终拥有良心、关注底层的作家,是不会有很多的了。
有不少所谓的评论家把余华的小说《活着》吹捧为世纪杰作,可我却以为,汪文宣的死,比福贵的活,更具有生命的震撼力,这两个人物,一个是没有了尊严,毋宁让他死去,一个是没有了尊严,还要赖活着,从这,就可以看出两位作家思想境界的高低,人格力量的高低。
巴金先生走了,可他的“爱尔克灯光”还亮着,它将照亮包括我在内的所有景仰他的写作者们好好地走未来的路,这条叫做“作家的良知”的路。
觉慧不会被我们遗忘,汪文宣不会被我们遗忘,正如巴金先生永不会被我们遗忘…
从觉慧到汪文宣
09/12/20 22:42:23 标签:
从觉慧到汪文宣 ——送别巴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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