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封丹以蝉与蚁为寓言,说蝉终日咏歌,不知储蓄粮食,遂至身先蒲柳而亡,蚁则孜孜矻矻,有春耕夏耨,秋收冬藏的能耐,卒岁无虞,避寒有术。终论是把人教训一顿,应学学蚂蚁的勤劳,而不可与蝉的耽于逸乐。
小时读了这则寓言,就打从心底对蚂蚁的辛劳起了尊敬之心,对于只顾享乐的鸣蝉,自就成了反面的人物,认为它们是自作孽,是不值得可怜的。但当我今天走过一株大柳树下,恰好有三数鸣蝉在柳叶丛中聒噪,嗓子令人听得有点儿烦乱。然而由于反正闲着,那就坐在树根上静听一会。斯时刚巧是傍晚时候,夕阳红红地照耀在西天,阵阵微风吹拂,也不觉得燠热,何况我只穿上了犊鼻裤,还有手中的大葵扇。我用“蝉鸣林愈静”的心去听它们歌唱,渐渐地我也非但不再觉得它们烦乱,甚至竟听出一些意思来。倘若蝉不唱歌,它是否能活到蚂蚁那样的寿命?反过来说,若蚂蚁效蝉的懒惰,可知储蓄,是否会和蝉同其死生?从这两种昆虫的生命来说,蚂蚁虽能过冬,蝉虽只活了一个夏季,但在他们自己,并不觉得谁比谁活多了几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彼此都过了一生。不会歌唱的蝉不见得能活过了残秋,又活过严冬;懒惰蚂蚁的寿命也不见得会比它勤劳的同伴短。然则蚂蚁储藏粮食,未必就是美德,而蝉的高歌,也就不是甚麽罪过了。更进一步言,蝉但求吃饱喝饱,便在酷热的阳光下努力讴歌,虽然我们不懂它在唱甚麽,但无论是吟风弄月,或是悲天悯人,它多少已唱了出来,令它一生除了吃喝外,还有一点旁的意义。蚂蚁呢?吃饱了,喝饱了,还得忙着。孜孜功利,为的就是延续生命,而它的生命实质并未延长,它所储藏的粮食,也许自己也吃不完,徒然留下一副守财奴相,它们刻苦勤奋和集团精神,除掉了求富足安全地过它的定命的一生外,生命对它们来说还有甚麽意义?
今人终日辛劳,营营役役,生活简直是劳于蚂蚁而不及蚂蚁的裕如了。然而人们只知歌颂辛勤的蚂蚁,却不识欣赏锐情歌唱,享乐人生的鸣蟑,自诩聪明的人类,不忒也笨了点罢!
我常常想,倘若能够以每日三分之一或二的时间去获得我的生活之资,那么我将来一定能够做一点使我的生命有些意义的事情出来的.但是现在我虽终日辛劳犹不能使妻孥无菜色,这生活简直是劳于蚁而不及蚁之裕如了.过着劳于蚁而不及蚁的生活的人,对于那些据梧高咏的蝉又将怎样艳羡之不暇,更何敢非笑它呢 然则,以蝉为闲懒而肆其非笑者,其必为不知自己之可怜的蚂蚁乎 其必为欲为蝉而不得的那些比蚂蚁更可怜的家伙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