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二胎政策近30年，山东省长岛县却出现了持续的人口负增长。在全国生育政策改革的节点，长岛再次被各界关注。

 

“两个女孩一等人，一男一女二等人，两个男孩三等人。”这个传播在长岛县北长山乡的顺口溜，某种程度上反馈了村民对于当地计生政策的认知——中国农村重男轻女的传统思维在这里已然瓦解，在各种独生子女扶助政策的导向，以及娶妻买房为主的经济压力制约下，生女孩的家庭反而被赋予了某种优渥意味。

 

当政策不再是禁忌，经济便成了二胎选择的最关键因素。在很多收入不高的人群里，生儿育女是一个考量收入的问题。《人民日报》的调查显示，在6729份的调查样本中，不愿意生两孩的原因中，“经济成本太高”是主要因素，占56.16%。

 

据社科院的测算，“单独”二胎开放后，每年多出生的人口会比现在增加100万人左右。对不同收入家庭的采访发现，除开那些原本就不顾罚款仍要超生的家庭，真正被“单独”二胎政策改变而将体现在数据上的，仍是城市中高收入群体为主。

 

显而易见，这是时代变化的结果，离开了“人多力量大”的农业社会土壤，理性的生育观念在城市里占据了主导。于是，这现象产生的逻辑便可以套用一句哲学名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短暂的增加

 

戴友利从1985年起担任北城村妇女主任，这一年，恰逢“海岛会议”召开。1985年11月，山东省海岛工作会议正式确定长岛县渔民(农村户口)实行一对夫妻生两个孩子的政策，并规定两孩生育间隔五至六年。

 

政策放开之初，长岛县迎来了持续三年的生育高峰。县计生局提供的数据显示，1985年长岛县新生儿人数为783人，出生率20.8‰，1986年则上升到988人，出生率25.1‰，1987年继续攀升，出生1143人，出生率28‰。但从1988年开始，新生儿数量明显下降，该年出生911人，出生率22.14‰。此后，长岛县的出生人口保持在每年不到600人，再也没有高峰。

 

北城村的数据与整个长岛县的趋势基本一致。以往每年只生十几个人的北城村，政策实施后的1986年出生人口突增为45人，1987年48人，1988年43人。但到了1989年，北城村的出生人口重新骤降为只有十几个人。

 

戴友利分析说，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是，符合政策、想生二胎的家庭在1986到1988这三年完成了二胎的生育，因此新生儿暴增。而1989年的出生人口，重新回到了新婚生育，基本都是一胎，所以只有十几个人。

 

与戴友利的分析一致的是，从2012年起，北城村的新生儿数量再次增加——“这是因为1986年暴增的那一批人也开始结婚生子了，”戴友利说，“但是也不会再出现高峰，因为现在想生二胎的越来越少。现在生活成本高，宁可精养一个，也不愿生两个。”

 

政策导向给实惠

 

虽然放开了二胎，但是“只生一个好”仍是长岛县计生工作的政策导向，县里以多种优惠和扶助政策鼓励少生。主动放弃二胎指标的家庭，将享受20%的个人医疗保险费用减免。另外，独生子女在入托、中考等方面享受优先，考入重点大学也有1000元到5000元不等的奖励。部分乡镇还实行计生家庭子女免费入园等优惠政策，甚至提供水费和电费补贴。最为关键的是，独生子女户、双女户家庭在宅基地(村建住房)分配、山(林)地、海区承包中体现优先政策，对集体经济组织按人均分配集体经济收益、征地补偿费，房屋拆迁补偿费，宅基地分配以及其他集体收益时，对独生子女家庭增加一人份额。

 

在县里统一规定之外，北城村也有多种针对独生子女的优惠政策。根据《北城村计划生育村规民约》，对自愿放弃二胎生育指标的独女户，村里一次性给予奖励200元；独生子女考入大学享受500元奖励，独女户、双女户增加100元。

 

“虽然大部分优惠实际数目都不大，但是时间久了，渐渐就带动起来了少生的观念。”北长山乡一位乡干部向新快报记者分析说，“其实村民都是很实在的，他们更看重自己是不是得到了优抚和保障。与其宣传各种高级的理念，还不如提供实在的优惠。空喊口号那个没用。”

 

“养儿不如养扇贝”

 

但戴友利认为，无论是县里还是村里，除了政策导向多，二胎生育率降低更关键的还是来自经济压力：“生活成本一年年提高，多养一个孩子，经济压力太大了。”

 

“长岛人不穷，但长岛东西太贵。”出租车司机张鸿艳向记者分析说。“生养一个男孩，每个六七十万现在能下得来吗？不说吃穿上大学，单说买房子，现在长岛六七千的楼盘到处是。太贵了。”

 

张鸿艳也是渔民户口，符合长岛可以生二胎的所有条件，但只生了一个儿子，正在读初中。“儿女双全谁都想，关键是有没有经济能力。”张鸿艳说，“一个儿子已经够吃力了，等他结婚买房时不知道房子多贵了。再生一个，岛上东西这么贵，谁养？”

 

作为山东省唯一的海岛，长岛县隶属烟台市，和大陆仅有一条航道，正常水运速度是40分钟，除了岛上盛产的海鲜外，大部分生产和生活资料都要经由水运，由大陆提供。算上运输成本后，岛上的物价不得不明显高于对面大陆上的蓬莱市。

 

“蔬菜贵，肉也贵，就拿芹菜来说，大陆上最近卖到一块二，这里已经一块四五了。”张鸿艳抱怨道。

 

在码头工作的张姓治安员告诉新快报记者，因为冬天风大，岛上每年都要禁航三四个月，东西也变得更贵：“捕捞的大环境衰退，早就不行了，岛上渔民主要收入就靠养殖扇贝，还有渔家乐之类的旅游项目，但是发展得一般。”

 

在记者探访的11月，长岛上绝大多数渔家乐项目已经关门歇业，旅店也大都停业——因为天气原因，长岛的旅游业每年只能正常经营几个月。在蓬莱码头，一位导游听说记者要去长岛，立即表示不赞成：“长岛没啥好玩的，大冬天的就更不要去了。”

 

“我们的精力就是养殖扇贝，扇贝养不好，哪有精力养孩子。”身着长靴、在海边作业回来的北长山乡王女士调侃说。王女士40岁，独子只有10岁。“养小孩不是养扇贝，扇贝能赚钱，孩子要花钱啊。”她说。

 

开了两家旅店的老板孙国威上世纪80年代末借着政策生了二胎，女儿在读大学，比儿子大了八岁。“有压力，勉强能承受，”孙国威说，因为旅店位置还不错，并且是岛上少有的铺了地暖的酒店，所以生意一直可以。“但是两个总比一个压力大，儿子还小，但现在就得想房子的事。长岛太小了，盖楼的水泥石沙都得船运，房价一个劲地涨。”孙国威感叹。

 

长岛孤本

 

“单独”夫妻可生二胎政策公布后，媒体再次聚焦长岛。在提供了部分数据资料后，此前多次接受采访的长岛县计生局相关负责人也不愿再就二胎政策多谈。“我们长岛渔民多，放开二胎是特殊情况，人口负增长因素很多，不值得继续关注了。”一位不愿具名的计生局领导婉拒了记者的进一步采访。

 

“长岛县人口本来就少，实际放开二胎政策的渔民也就两万人左右，这个样本太小了，很难说有哪些值得借鉴和推广的。当初放开二胎，也是因为渔民多，作业危险性大，为了保障渔民人口国家给的特殊扶助。”长岛县宣传部工作人员向记者表示，所谓的人口负增长，并不是只和计划生育问题有关，户口流动也是主要问题之一。

 

“出去读书的人越来越多，能留在外面的人，大都把户口迁了出去，年轻人流失，在外面生孩子，所以岛上的人口也越来越少了。”宣传部任姓主任说：“这些问题和大多数农村的问题其实一样，人口流失。”

 

鲁南地区大不同

 

戴友利主持北城村的计生工作近30年，全村仅有一户超生的案例出现。这户超生的家庭在生育了两个女孩之后，被村里发现偷偷又生育了一个男孩，按照规定，被罚交纳14.9万余元的社会抚养费。值得一提的是，这名执着于生男孩的母亲来自山东临沂，恰恰并不是长岛本地人。

 

与长岛不同，鲁南地区的革命老区临沂以及枣庄等地区部分县域仍信奉“人多力量大”的传统观念。枣庄市一名不愿具名的计生办主任说，枣庄人尤其是农村人，仍以观念传统的居多，往往为了生男孩，宁可超生交抚养费也要生，而且这里经济并不发达，多养一个孩子的成本并不高。“在枣庄计生工作压力大，这么多年都是”。

 

《山东省人口与计划生育条例》规定，只生育一个女孩，母女均为农村居民且母亲居住在农村连续五年以上，可以生育第二个子女。

 

但这名计生主任表示，这项二胎政策很难约束一部分坚持要男孩的农村家庭：“如果想生男孩，哪怕已经生了两个、三个女孩也要接着生，所以即使重罚，超生家庭仍然存在。”

 

在第一胎生了女孩之后，26岁的枣庄滕州人小孟幸运地在第二胎生下了儿子。谈到经济压力，小孟的安排是，孩子留在老家给父母带，自己和丈夫去上海打工。“压力有，但是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就是多一碗饭吃，现在义务教育花钱也不多，买房子的事，以后再说，还早着呢。”在小孟看来，经济压力虽然有，但并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

 

“结婚以前我也不这样想，觉得生一个就够了，但是在家里老人看来，没有男孩或者家里人少，在农村是要受欺负的。”小孟坦言，她是生育观念承袭了上一代人的理念。

 

■记者手记

 

一样的长岛

 

11月并不是探访长岛的好时间，在往年几乎是禁航的时间。多家媒体对长岛二胎政策的报道让我心生好奇。作为一个始终在陆地上生活的人，我对岛屿世界也充满猜想。在烟台蓬莱，坐着轮渡过海之前，遥望着对面隐隐约约的小岛，我憧憬着，这或许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连生育观念都迥异于外界。

 

上岛后，码头上林立的地产广告让我立即明白，我想得太多了。最初的采访并不顺利，和大多数政府部门一样，当地的人口与计生局对外界的多度报道已经忌惮，本来曾对多家媒体侃侃而谈的某副局长改了面孔，干脆选择了休假以躲避陆续而至的记者。长岛小，出租车15块钱，可以从县城最中心把你一直拉到最偏远的渔村——这显然是和广州迥异的体验。但沿着“探秘其为何放开二胎却人口负增长”这一主题，一天半的采访让我发现，长岛和广州一样，许多人忧心于房价的节节攀升，年轻人蜂拥准备国家公务员考试渴望进入体制，县城的中心地带也会在早晚高峰拥堵上一阵子。

 

至于要不要二胎，长岛的父母们，尤其是80后父母们，影响他们决策的因素也和广州无甚差别：成长经历、家庭观念、养老问题……想要二胎的理由五花八门，但拒绝二胎的理由都是经济成本。“想生不敢生”、“生了养不起”，当类似的句子一天当中从十几个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我的心里甚至积累了不小的失落——我们的世界可真乏味啊。

 

唯一不同的是，长岛空气质量好，引得外地人纷至买房，难怪房价飞涨。一位考到北长山乡北城村做村官的女生是内陆人，刚刚大学毕业。她调侃说：“长岛人就是太富了，富了就会懂得享受，就不愿吃苦。生孩子那是多大的苦啊，怀胎十个月，熊孩子养到上大学都不省心。”

 

傍晚时分，站在海岸边看着收扇贝的渔民穿着长靴，在渐渐沉没在海平面的落日里劳作，我觉得应该离开了，不该再打扰这个小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