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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枯黄的落叶从地上飘起，生长在那光秃秃的枝头，枝头回黄转绿，叶片变得青翠饱满，春雨袭过，嫩芽初绽。在这个故事里，我们和李天恩一起，追忆似水年华。
虎头恩。
李天恩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对他从来没一句好话，不是咒他不得善终就是骂他没有出息。她从不骂其他和儿子一样的古惑仔，给他们疗伤还特别细心。
就总是斗嘴，斗了一辈子，仇人一样。
李天恩没有爸爸，只有妈妈。他妈妈开了家跌打馆，江湖道上的兄弟还特别关照她。
谁知道当年天恩她妈怎样的年轻叛逆，跟哪个江湖上的小伙子有过怎样惊天动地或者稀里糊涂的爱情。
然后就有了天恩。
天恩血液里遗传了父亲浪荡不羁的因子，他在父亲死后母亲的百般劝阻冷言冷语下，还是前仆后继义无返顾地堕落，还是成为了杀遍九龙虎头恩。
整个九龙的地盘都是虎头恩的，天恩发扬光大了父亲的事业，却让他爱的第一个女人（尽管他直到天人永隔离的那天才承认自己爱她），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妈妈，痛心疾首。
美宝。
十多年间，由一个江湖小混混晋身至黑帮大佬位置，金钱、女人都来得容易，天恩可从没有想过安定下来，直到一天……
当她来到警察局保释天恩时，他直瞪瞪地望她，好象要一眼把她望到底，她也不依不饶地看她，好象前世里见过这个黑大个的模样。他们隔着玻璃四目相望，旁若无人的大胆。
后来她推们，他开门，他们的手就握在了一起，一生一世，再也没有分开。
她是他请的，素未谋面的律师。在遇到他之前，他是一个大学教授家里的乖乖女，一个初出茅庐的正义使者。
他是她的宿命。她一眼喜欢上了他，抛弃了所有的矜持和羞涩。甚至不顾家人的反对，不顾黑帮大佬极有可能的花花心肠和始乱终弃，把自己最好的年华当成一个赌注，孤注一掷。
她是他的意外。他打死也不相信自己会真的动心，以前的花红柳绿，他从来只是逢场作戏，他向往一呼百应，江湖上的名利地位才是他热衷的。女人拴得住我的心？笑话！他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果断。但这一次，他真的栽了，栽得自己都莫名其妙。
一个傻里傻气的可爱女人。她叫陈美宝。
天恩生命里爱过的，第二个女人。
喜儿。
一个新的生命猝不及防地来了，天恩在车里听到美宝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不仅没有感到喜悦，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
他先是以为美宝捉弄她，当不可能变成板上钉钉的事实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草菅人命。
但是美宝说什么也不答应。
也就依了她，像跟她在一起后，除了打打杀杀之外都依她的一切一样。
孩子生下来了，美宝带他回到阔别了几个月不能进的娘家。
爸，给宝宝取个名字吧，美宝说。
当大学教授的父亲依旧黑着脸，一声不响地进了书房，摔上房门。却再无法抑住心中翻山倒海的狂喜，马上研墨提笔。
宣纸上眉开眼笑两个大字：喜儿。
天恩却高兴不起来，并且还非常懊恼窝火，他后悔让美宝把孩子生了下来，打乱了他自己看起来平静的江湖生活。
深夜，美宝困了睡去。他对着摇篮里的女儿说，别以为我会为你改变，我还是我。
他的凶样吓哭了那小西瓜大的累赘，小家伙回肠荡气地哭起来。
他手足无措不知道哪片云彩下了雨，像一个家里天花板漏雨的人下意识的动作，他眉毛胡子一把抱起了那团东西，拍拍两下，还真就不哭了。
见安生了放下去，哇的一声又炸开了锅。救火一样捞起再抱，片刻又趴在黑黑的肩头睡了，像一只娇柔的小鸟雏。
一刹那，天恩胸口一阵巧妙的暖流激荡，他不由自主地笑了，拍着趴在自己身上熟睡的女儿喃喃，爸爸身上有肌肉，睡着舒服是不是？
有个女儿好象也没什么不好，他恍恍惚惚地觉得。
猫头恩。
天恩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还没有对谁服过软。但这一次，他不知不觉缴械投降了，彻彻底底。
他的生命中不能没有喜儿，他的女儿，他今生爱上的第三女人。完全征服他，无条件为她付出的甜蜜负荷。
为了喜儿他可以放弃一切，包括可以不当黑社会老大。
天使的纯洁让他的心变得柔软而丰富，他和天底下所有善良的父亲一样，幸福得只想发呆。
身不由己，还是得出去腥风血雨。腥风血雨中，他越来越经常听到女儿的声音破空而来，好象在他耳边呼唤：爸爸，早点下班回家，我和妈妈等你。
有的东西，变了就是变了，他对自己说。然而这一次的改变没有给李天恩带来慌乱，相反的，他好象从很早之前就开始期盼。
只不过这一切还是来得太快，有些突击检查的意思。他像一个贪玩写错了作业，怕被老师发现的孩子一样忐忑不安，他怕自己迟早要露馅受到严厉的惩罚。
所以每天出门，李天恩都骗喜儿说是上班，三四岁的喜儿天真无暇，她无从知道，对自己绵羊一样的爸爸，可以当大马骑游戏取乐的爸爸，到了门口会像虎狼一样，领着一帮兄弟在街头抢地盘，与人厮杀。
有一次沙滩度假，李天恩脱光了上身，想带女儿游泳，讨她欢心，谁知道喜儿看到了他胸口龇牙咧嘴恶狠狠的虎头，一下子号啕大哭起来。
李天恩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来到了纹身师傅家里，忍着巨痛，硬是把一只猛虎头添枝加叶，血肉模糊地改成了可爱的卡通猫咪头。
敞开衣服，女儿噗嗤一声乐不可支，妻子却鼻子一酸，搂脖扑进他的怀里----
老公，你真伟大……
蜕变
李天恩重新做人了，他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例如他改掉了多年来出口脏话的习惯，还强制要求手下也向他看齐，起码在有喜儿在场的时候，哪怕一个“哇靠”也不能说。
非但是没说脏话，他还学起了英语。
他出门前穿起了西装，打起了领带，不但油头粉面，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还捎带把皮鞋也擦得油光可鉴。
手下的弟兄越来越不适应他们老大的形象了，甚至有一次，一个不懂规矩的家伙撞到了他们枪口上，本来也是要收拾的，但只因为求饶的一句话：我儿子还小……他抬抬手就放了人家。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解散了名下几乎所有违法性质的资产组织，保护费不收了，赌馆关门了，三温暖拆灶了……改投资教育事业，办补习班……
大眼收起了砍刀，拿起了教鞭，心不甘情不愿地当起了补习学校校长。
还有口水，还有许多兄弟，都像张飞拿起绣花针一样，一针一线地帮他们变节的老大缝西装，一件离江湖很遥远的衣服。漫不经心地，打点胸无大志的河山。
春风化雨的教育事业很高尚，但并不是人人都适合，特别是对于一群性子暴躁的张飞来说。补习学校等合法生意不久就像一只只到处漏水的破船，很多兄弟受不了走了，另谋高就干回老本行。
只有大眼和口水一直不离不弃，相伴左右。
小喜儿说，我是爸爸的心肝宝贝，爸爸是我的万能侠。多么可爱的一句话，李天恩心里明白，这辈子女儿未必离不开他，他却一定离不开女儿。
女儿是他的命。他害怕失去女儿，害怕极了。
为了生活，他不得不藕断丝连地操着老行当，但每一次他都小心翼翼。他要为女儿保守住一个天大的秘密：李天恩是黑社会老大。这个秘密千万不能让纯洁得像雪花一样的女儿知道，否则……李天恩不敢去想象后果。
他听从了美宝的劝告，投靠了天主悲悯众生的怀抱，在神圣的教堂里，一起唱赞美诗，一起为自己的罪孽忏悔。
天恩从前只信奉关二爷，因为关二爷讲义气。吃江湖饭的，为兄弟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然而他现在更愿意主能赦去他的罪恶，让他永远能和美宝、喜儿在一起。
美宝曾经看着父女俩亲密无间的游戏场景，对天恩的妈妈说，喜儿是天恩的克星。
这个欣慰的母亲说，不，喜儿是天恩的救星。
母子。
天恩何尝不知道妈妈口是心非，每次都在儿子的伤口上狠狠的捶打，一遍遍地咒骂着他早日归天，她似乎把对自己丈夫的怨恨全转嫁给了儿子。但其实他在乎儿子，在乎得要命。儿子受伤回来，她最心痛。儿子不务正业，她最揪心。儿子成家立业，她最开心。儿子的手搭在自己的床沿，她最想深深地爱抚……
天恩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其实也口是心非。这么多年，都不会表达自己对妻子和妈妈的爱。美宝要他说“我爱你”三个字，他打死也说不出，还为自己找借口：这是人说的话吗？！母亲生病，他去探望，也说不来几句暖心窝的话。母亲便秘在洗手间天人交战，他站在门口，一本正经地吹起口哨，那场景，像小时候母亲哄他拉屎拉尿一样。母亲忍不住笑了起来，外表冷漠严厉的母亲知道，儿子其实很疼自己，像疼惜美宝和喜儿一样。她们三个，天恩一个也放心不下。
但母亲还是撒手走了，带着她对儿子和儿子家庭无尽的牵挂走了，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敢把天恩骂得体无完肤，狗血喷头。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时刻都在挑拣天恩的不是，把天恩说得一无是处。但是天恩却哭了，还哭得很伤心很动情，眼泪大滴大滴的完全不顾形象。
天恩说：妈，这辈子你儿子只哭过两次，一次是我出生的时候，那是后来你告诉我的。还有一次，就是妈你走的时候，天恩哭了，却没办法告诉你知道……
门。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夜。开了门，报纸卷了刀，天恩以为，那就是他想要的生活，或许那也正是，他只能也必然走上的路。
这一次，关上门，却知道，这门，今夜之后，可能再也打不开。
有的事情，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就像打出去的拳头，收回来又能怎样？
临别的回眸，女儿毫不知情，她在看精彩的电视。只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妻子的期盼，若有所思的笑容，道一声，晚上早点回来，笑容无法掩饰内心的忐忑。
女儿转眼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开始任性，开始谈恋爱，开始在酒吧里不按时回家。天恩老了，老得白头发掩饰不住；美宝也老了，老得鱼尾纹掩饰不住。
就在不久前，秘密随着美宝那清脆的一巴掌下去脱口而出，你还真以为自己是黑社会老大的女儿啊？！喜儿捂着脸，倒出了一个更为惊人的秘密。为什么要说出来，我讨厌你们！！说完冲进房间大哭。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爸爸苦心保守的秘密，十几年藏着掖着生怕让自己知道的秘密。她知道爸爸是黑社会老大，却艰难地让它和万能侠爸爸的形象分家。她爱爸爸，愿意和爸爸妈妈一同守着一个美丽的谎言。
是谎言就总有拆穿的一天，天恩和喜儿都明白，一个花瓶打碎了，再小心缝合起来，也还是一个美丽，只是伤痕，却无法完全补掉。
女儿是爸爸的小情人，爸爸会对这个小情人此生深情不渝，女儿却可能渐渐地发现爸爸老了，不再像当年那么有魅力，不再那么值得依恋。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注定会出现，把小情人从自己身边抢走，天恩什么都明白，但当听说女儿恋爱了，他还是吓得从马桶上摔了下来。
关上门，走了，不夜天。
大眼偷偷染黑了头发，老婆也快生了；口水，等着我，等我回来咱也一起去染发。
这么多年就过去了。也就这么过去了。
很久没有爆粗口了，干你鸟事，来世再做兄弟吧。毋需告别，转身，留下大哥最后的背影。
原本打算得好好的，做完这最后一次，就收手，再不染指江湖。
大眼和口水要跟来，天恩不让，都老了，有家庭了，不要再跟自己趟最后这次混水。
等拿到了钱，还清了债，回去就清清白白地重新开始。天伦之乐，兄弟之情，天恩觉得自己还没有好好享受。
码头交易。横生的变故。顿起的密集枪声。
天恩想起了妈妈口是心非的诅咒，他预感到自己真的快完了。可是一丝侥幸还不肯退却，他安慰自己，妈妈只是说我会在大街上那个，没说我会在船上送命，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我还要好好活着回去，喜儿和美宝都在等我。
----爸爸早点回来，我和妈妈等你回家。
-------哎，喜儿你再等会，爸爸这就回去，给喜儿带了好吃的呢。
天恩落入海中，水花溅起。临死的一刻，他的脑海闪过女儿甜甜的酒窝，从家门口出来时妻子的眼神和叮嘱，还有妈妈那只伸过来又缩回去的手。
沉重的水花，承受不起这一个父亲对家的热爱，对女儿的深情，却能溅散一个父亲对女儿深深的爱；然后，一切重归平静，彷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这个世界充满诱惑，精彩背后的无奈、华丽之内的酸楚，是对生活最通俗，也最深刻的注解。
当初，李天恩只花了一分钟就走进了江湖，却用去了大半生，为了退出江湖。
这一次，他终于成功退出了。
此时，一场春雨走过，刚刚润绽暗夜里的一片柳芽。
------------------------------------------------------（写在后面）拉拉杂杂写了一堆，其实说的是最近看完一部好电影后的感受。
《一个好爸爸》，张艾嘉导演，古天乐和刘若英主演。
写的和电影的内容有些不一样，个人的主观色彩很多。特别是结局，李天恩并没有死，他奇迹般地生还，白发苍苍地坐在教堂里祈祷。
故事只是故事，但它承载的精神内核，却是我思考和喜欢的。
除了主线的父女情感，天恩和妈妈的母子情，和美宝的夫妻情，和大眼、口水的兄弟情，也都刻画得很含蓄成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