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

09/04/29 09:57:09 标签:心灵救助

陪伴:最难得的心灵救助(2007-06-16 11:39:41)

  我们之间没有延伸的关系,没有相互占有的权利。
  只在黎明混着夜色时,才有浅浅重叠的片刻。
  白天和黑夜只交替没交换,无法想象对方的世界。
  我们仍坚持各自等在原地,把彼此站成两个世界。
  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像永恒燃烧的太阳,不懂那月亮的盈缺;
  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不懂那星星为何会坠跌。
                        ——摘自那英的歌曲《白天不懂黑的夜》

 

 

 

办法,常是无能的遮羞布
  最近,我作为评委,参加了广州电视台“夜话”节目的“智慧达人”评比活动。所谓“智慧达人”,就是“最具潜质的心理咨询师”,或者说是优秀的业余心理咨询师。
  在这一选秀活动中,我发现,太多的心理爱好者或刚入门的心理咨询师常使用一个逻辑:
  用我的阳光,驱走你的黑暗。
  选秀活动中,前半阶段基本上是选手们的独舞,他们要回答主持人的一些关于心理健康和心理咨询的问题。后半阶段,则是检验选手们处理关系的能力,即他们作为一名心理医生时怎样处理与来访者的关系。
  选秀分三个赛区,分别是企业、社区和大学城。这三次选秀中,都有一个共同的现象:一些选手,在独舞阶段极其出色,但一旦处于咨询关系时,就会显出他们作为业余心理咨询师的稚嫩之处——他们难以让来访者感到被理解。
  他们都违反了一些最基本的原则,譬如,爱提建议,说话的时间比听来访者讲话的时间多得多。
  此外,他们都在使用“用阳光驱散黑暗”的逻辑,他们会用非常有感染力的声音,用颇富才气的词语,告诉来访者,你看,你的问题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还有很多优点,很多阳光灿烂的地方,你很坚强,你一定能挺过来的,你的亲人和朋友多么爱你,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啊,你要多去感受这些美好,而不要沉溺在黑暗中……
  这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我参加过多次心理咨询师的培训,每次都可以看到不少刚入门的心理咨询师甚至还有一些有多年咨询经验的咨询师都在使用这样的逻辑。
  在普通的生活中,就更是如此。当有人因心理困扰向我们求助时,我们很容易使用阳光战略,试图用美好战胜受伤感,用阳光驱散黑暗。
  然而,这样的安慰,通常只会令求助者感到失望,他们会觉得,自己的黑暗好像是不对的、不合理的、不应该的。或者,起码他们会感觉到,自己没有得到理解。
  那么,该怎样做呢?用一个字来说,就是“听”。
  上海精神卫生研究中心的一名资深的心理医生说,他常常会发现,自己没有了任何“办法”,这时,他会使用最后的法宝——听。并且,随着咨询经验的积累,他越来越懂得,听,比什么都重要。
  我自己的理解,所谓的办法,其实常是无能的遮羞布。一个心理医生,急着给来访者一些办法,是因为他们自己感到焦虑。要么,是来访者希望心理医生扮演全知全能的父母的角色,于是他们有时会无意中被动扮演这一角色。要么,他们是自己渴望扮演这种全能的角色,于是不断给来访者提供办法。然而,这些办法多数时候会失效,心理医生最终会被逼到一个无处可去的角落。
  我听到这样的故事:少数心理医生对来访者大发雷霆:“你活该产生这样的问题,因为你没有按照我的建议去做!”
  在我看来,他们之所以这样大发雷霆,很可能是因为来访者没有接受他们的建议,令他们碰触到了自己的无能感。
  我尽管不做正式的心理咨询,但也有过类似的体验。并且,这一体验最终也令我认识到:提建议是最容易的,而听是最难的。

 

陪伴很难,提建议很容易
  当时,一个朋友遇到了很大的困扰,来向我求助。既然是朋友,我就没保持一个准心理医生的角色,而像朋友对朋友那样谈话,经常给他提建议,帮他做野蛮分析。
  和他谈了四次后,我就感到了极大的不耐烦。因我发现,我们每次的对话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尽管谈话已进行了多次,而且每次都用了2~3个小时,但他好像一点改变都没有。每次谈的还是同样的问题,说的还是同样的话,甚至还是同样的口吻,第四次和第一次一样,还是那么无奈、还是那么多叹气,还是那么左右为难……
  这不是做了无用功吗?我感到愤怒,并在接下来的一次谈话中表达了这种愤怒,他也说,他其实早就感受到了我的不耐烦,于是自己也很有压力。
  这次谈话时间不长,回家的路上,我隐隐有些内疚,试着把焦点从他的身上转移到自己身上来,开始反思自己。楼巴摇摇晃晃地穿行在广州逼仄的街道上,我则有些恍恍惚惚。突然间,脑子里跳出了这样一句话:他没发生改变,你感到无能。
  这一句话犹如电闪雷鸣,令我刹那间醒悟:原来,自己也犯了一个最通常的错误,想用自己的力量,推动对方发生改变。
  明白了这一点后,我调整了以后和他谈话的模式:尽量地多听少说,尽量地不提建议,只在很必要的时候做一些分析。
  结果,他也立即发生了改变。后来,我们每次谈话的内容都不再一样,逐渐地深入,他越来越多地明白自己的问题所在。于是,他唉声叹气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并最终做了一些重大的决定,这对他而言是相当的挑战。
  由此,我得到了一个结论:听比说更重要,陪伴比建议更难。
  有时,求助者可能会对你说,请给我指点一条明路,我会听你的,坚决走下去。这时,求助者是真诚的。不过,生命的重要价值就在于,每个人的生命历程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有他自己才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明路”。这会是一个艰巨的过程,所以我们的建议不管看上去多么美妙,其实都是廉价的,缺乏理解的,轻飘的,难以收到成效。
  其实,你是知道这一点的。譬如,你会因为别人的一个建议,而发生巨大的改变吗?
  所以,不管在心理咨询中,还是在与亲朋好友的相处中,还是在与陌生人的偶遇中,都无妨少提建议,而多陪伴,相互抱慰彼此的柔软之处。这种陪伴,是更实质,更难得的。每个人都能给一个人提建议,但只有少数人能做到很好的陪伴。
  在“智慧达人”的选秀活动中,一个选手的观点非常经典地表达了陪伴的含义:
  在黑暗的森林中,你迷了路,不知该去向何方,我也不知道你该怎样走,但我可以陪你一段路。
  这种陪伴,很难得。所谓的建议,尤其是那种“你不按我要求的去做我就不爽”的建议,是意志的强加,有时会给对方带来新的困扰。关系越亲密,这种强加所带来的困扰就更大。
  由此,可以说,陪伴是更难得的温暖。

 

 

陪伴意味着要懂得对方的脆弱
  以前,在我的文章《迷恋,源自幻象的爱》中,我也讲到了一个17岁女孩对爱情的感悟:
  找一个相守一生的人,未必要完美,甚至未必是至爱,只要同路就好,可以结伴而行,不至一生寂寞,足够了。
  这看似容易,其实很难。其实,彼此强加,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也是无数对恋人热衷玩的迷局,你把意志强加于我,我也把意志强加于你,你给我提很多建议,渴望我变成你希望的那样,我也在对你做同样的事。
  相反,彼此陪伴,却艰难很多,我陪伴他,就意味着在必要时放下自己,站到对方的角度上,感他所感想他所想。他陪伴我,也意味着他能在必要时放下自己,能理解我的感受,听懂我的故事。比起彼此强加自己的意志给对方,这难多了。
  提建议很容易,而理解很难。所以,刚入门的心理咨询师,很容易频频给对方提各种各样的建议。也因为这一点,我们也很容易对求助的朋友频频提建议,甚至等不及朋友把他们的故事讲完,我们就急着抛出自己一堆建议了。
  并且,这些建议常常含有这样的逻辑:黑暗不对,阳光有理。
  譬如,在“智慧达人”选秀活动现场,当来访者讲自己的痛苦时,一些选手很容易打断他们,并引导他们多看生活的阳光一面,多看自己的优点。当他们表达得极其出色时,还会赢得现场观众的掌声。但是,如果仔细观察来访者的表情,就会发现,他们很不舒服,很不自在。
  因为,他们的的确确是痛苦的,他们的的确确身处阴影之中。
  心理咨询的一个原则是“共情”,即要求心理医生能设身处地地站在来访者的角度,感受他的体验。
  这也正是陪伴的哲学。陪伴一个人,就不只要分享他的欢乐,还要懂得他的脆弱。
  须强调的是,对任何一个人而言,他的痛苦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痛苦。尽管我们都有或多或少的共情能力,知道总有人比自己更惨。但我们最能体会到的还是自己的痛苦。

 

他有了妊娠反应和“产前抑郁症”
  当心理医生聆听来访者时,当我们陪伴一个痛苦的人时,我们要懂得他有多疼。这种感受,俄罗斯著名作家索尔仁尼琴在他的名著《古拉格群岛》中表达的淋漓尽致:
  我们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因此当一个沙哑的声音对你说“你被捕了”,这个时候,天地就崩塌了。
  和俄罗斯民族一样,现年已89岁的索尔仁尼琴经历了无数悲情故事。当俄罗斯总统普京近日拜访他时,他通过录像说:
  在我的生命尽头,我希望搜集到并在随后向我的读者推荐的、昏暗时代里的历史材料、历史题材、生命图景和人物将留在我的同胞们的意识和记忆中。这是我们祖国痛苦的经验,它将帮助我们……
  他希望俄罗斯民族面对过去的苦难,包括别人强加来的苦难,和自己参与的苦难。在《古拉格群岛》的前言中,这位被誉为“俄罗斯的良心”的老人还引用了俄罗斯谚语“忘旧事者失双目”,表达了同样的想法。
  可以说,索尔仁尼琴是整个俄罗斯民族的“心理医生”。他知道,对于整个俄罗斯民族而言,那些痛苦有多疼。这些痛苦,俄罗斯民族不能采取“用阳光驱散黑暗”的方式去简单消除,相反应该去面对。
  假若不去面对,那么,一个民族就无法从过去的痛苦中吸取经验教训,于是会不断地重复同样的错误。
  放到个人的身上,这一点同样成立。我们必须直面自己的痛苦,理解自己的痛苦。那样一来,痛苦才会变成生命的养料,令我们成长,令我们少犯同样的错误。
  独自面对太痛苦,所以陪伴才有价值。

 

索尔仁尼琴


  生命的痛苦,意味着实实在在的疼痛,这比肉体上的疼痛有时更难忍受。于是,我们常采取很多办法否认痛苦,逃避痛苦。这时,就会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或者,我们的心灵感受不到痛苦,但身体却在表达痛苦。或者,我们自己看上去不痛苦,但我们最亲的亲人却在替我们痛苦。
  有这样一对小夫妻。丈夫昆比妻子丽大5岁,他们结婚两年了,丽已怀孕6个月。
  有趣的是,性情泼辣而且身体健康的丽没什么妊娠反应,甚至这时还能挺着大肚子开着摩托车四处活动,而昆倒有了一些奇特的身体反应,譬如呕吐、头晕乏力、倦怠嗜睡等。此外,昆还感觉自己非常抑郁。
  看上去,好像怀孕的不是妻子而是丈夫,昆不仅有妊娠反应,还得了“产前抑郁症”。丽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一边嘲笑丈夫,一边又督促他去看心理医生。
  昆很不情愿地去看了心理医生。不过,他不认为自己在“替妻子怀孕”,相反他认为,自己是工作上最近遇到了一些挫折,工作令他抑郁,抑郁了自然就会有那些身体反应。
  不过,梦泄露了昆的秘密。一次,他梦到妻子分娩,但梦见产下的婴儿却是他自己。另一次是个噩梦,他梦见妻子分娩后,把婴儿紧紧地抱在她怀里,这个情景非常简单,但却令他有了巨大的恐惧和焦虑,于是从梦中吓醒。
  显然,第二个梦显示,他是在惧怕自己孩子的出生。第一个梦则显示,他渴望自己是妻子的“婴儿”。其实,这也恰恰是他和妻子关系的写照。尽管他大妻子5岁,但他性情柔弱,像一个没长大的小男孩,而丽性情泼辣,倒像是一个强大的妈妈。
  并且,昆和丽都习惯这个模式。尽管有时昆感觉丽给了他很大压力,而丽有时也斥责昆不够男人,但实际上,昆习惯依赖丽,而丽也常自豪地对别人说,丈夫对她百依百顺。
  这是常见的情形,一个依赖型的丈夫和一个控制型的妻子可以相得益彰,彼此满足对方的需要。
  然而,现在这个相对默契的关系遇到了一个巨大挑战:一个真正的婴儿要出世了。

 

孩子将剥夺他做妻子的“婴儿”的机会
  德国家庭治疗大师海灵格称,很多夫妻关系不是成熟男人与成熟女人的关系,而是“父亲”与“女儿”或“母亲”与“儿子”式的关系。当只有他们两个人时,这种失衡又互补的关系没有太大问题,因为一方喜欢依赖,而另一方又喜欢控制。但是,一旦真正的孩子出世了,问题就来了。因为,尽管心理上的“女儿”或“儿子”好控制,但真正的婴儿更容易被控制。于是,一旦真正的女儿或儿子出世,“父亲”或“母亲”势必会“移情别恋”,从而令“女儿”或“儿子”感到巨大的失落。
  昆和丽的关系就是如此。对昆而言,孩子的即将出世,对他是一个很切实的巨大威胁。但是,作为未来的爸爸,他自然认为,自己这种醋意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一定会被人斥责的。所以,他意识上不敢接受这种醋意,他表现得像个模范老爸一样,在各方面都为孩子的即将出世做“完美的准备”。只是,未来孩子所带给他的痛苦是真实的,这种真实的痛苦,不会因为否认掉就会消失,不过是被压抑到潜意识中而已。
  并且,因为这种醋意如此强烈,所以不管被压抑得多厉害,也一定要寻求表达。既然不能通过语言表达,最后就通过了身体来表达。他不仅有明显的“妊娠反应”,而且还有了“产前抑郁”,这两个信息结合起来,意思就是,“怀孕令我抑郁”。直接的意思则是:“我为此忧伤,我不愿意看到妻子的怀孕。”
  看上去,昆的故事是匪夷所思,无法理解的。假若使用阳光战略的话,我们可能就会对他说,你是一个多么好的父亲啊,瞧你做得多么完美,再也找不到多少像你这么阳光灿烂的父亲和丈夫了,妻子和孩子会为你自豪,你也应该为自己自豪……
  这样的话,昆意识上会接受,但他想必会感觉极其不舒服。因为,理性的看法没有意义,切实的感受才是真实的。儿子即将出世,而他感觉到抑郁,感觉到恐惧,这是必须尊重必须直面的事实。
  好在,昆的心理医生懂得这一点。她知道,仅讨论此时此地,作为一个父亲的昆意识上仍然难以接受自己的醋意。于是,她去和昆讨论童年,讨论他还是一个婴儿时,遇到了什么事情。
  答案很快呈现了出来。原来,昆只有一岁大的时候,被父母送到了乡下的祖父母家。祖父母对他还不错,但是,除了昆之外,他们还要照顾几个堂兄弟和堂姐妹,无法像父母那样给昆独一无二的爱。
  在祖父母家生活了几年后,昆因为上学又回到了父母家。回家之前,他充满激动的心情,渴望父母能给他很多爱和温暖。然而,父母认为,他已经是大孩子了,所以像对待一个大孩子那样对待他,这令昆非常失望。不过,他不敢表达失望,相反他变得很乖,很听父母的话。这是他在乡下祖父母学到的应对挫折的方式:当他和堂兄弟和堂姐妹争夺爷爷奶奶的爱时,他若变得乖一些,就会得到夸奖和认可。
  也的确如此,他先在祖父母家,通过听话和替别人考虑,赢得了较多的夸奖和认可,接着又在父母家通过这种方式赢得了父母的夸奖和认可。他不敢表达自己的愤怒,不敢谈自己的痛苦,因为他担心那样会令他失去亲人的爱。

 

承认了醋意,“妊娠反应”就消失了
  因为没有从妈妈那里得到充足的爱,这让昆对女性的认可极其渴望。长大以后,他谈了几次恋爱,对方都是清一色控制型的女子。妈妈与他过于疏远,于是他渴望过于紧密的爱。丽的控制欲望是最强的,而他最终也和丽走到一起。丽的颐指气使会令很多男子不舒服,而昆很享受,他甘愿在这个关系扮演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而让丽扮演无所不能的妈妈。
  这是童年以来的长久渴望,而且是一直没有被实现的渴望。越没被实现,就越渴望。幸运的是,昆还从丽那里得到了满足。
  但这种满足遇到了威胁。童年,是堂兄弟和堂姐妹们威胁了祖父母对他的爱。现在,是未来的孩子威胁了“理想妈妈”对他的爱。
  这时,昆又拿起了童年时使用过的武器。他不承认自己的痛苦,不承认自己的醋意。相反,他变得同样“懂事”甚至更厉害,他要求自己像一个完美丈夫那样顾及丽的需要,像一个完美爸爸那样考虑未来孩子的需要。
  只是,做得越完美,就越痛苦。他越否认痛苦,痛苦就越要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来表达。
  于是,最后,仿佛是他怀了孕,还有了“产前抑郁症”。假若不做处理,相信他会患上严重的“产后抑郁症”。
  一旦意识上承认了自己的痛苦,那么,原来深藏于潜意识的这种痛苦就不必非得寻求这种奇特的表达方式了。
  一开始,昆不敢承认,不敢面对自己的感受。这不难理解,很小的时候,他一次次地想像过,假若他这样做了,那么他就会丧失所有亲人的爱。
  然而,在咨询室里,心理医生不仅陪他讨论自己的感受,陪伴他接受了自己的阴影,还令他发现,假若他能说出自己的痛苦,心理医生对他的爱不会减少分毫,相反还会增加。
  接着,他也发现,妻子尽管泼辣,有时难以沟通,但其实一样是愿意抱慰他的痛苦的。对妻子讲讲自己对未来儿子的醋意,妻子并不会因此撤销自己对他这个“心理儿子”的爱,相反她还承诺,等生下孩子后,她会寻找一个平衡,对两个“孩子”给予比较平等的爱。当然,一开始肯定是偏向孩子多一些。
  最后,他还发现,其实父母也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们根本没有料到,把他送到祖父母家,会对他造成那么大的伤害。他们也没想到,等他刚回来,是那么渴望父母把他当成一个婴儿来看待。他们对他说抱歉,说假若生命能重复,他们一定会把他留在身边,把他当成婴儿一样,给予尽可能多的爱。
  这个发现之旅来得这么容易,令昆一方面欣慰,另一方面也无比难过。因为伤害一旦造成,就已是不可逆转的事实。过去那么多年的痛苦,并不会因为现在的这些发现就一笔勾销了。甚至,昆对自己、对父母都感到愤怒,他责怪父母为什么不早点向他道歉,他责怪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去沟通。
  即便在这样的时刻,昆在表达责怪和愤怒的同时,也总是隐隐的不安。尽管得到了足够的保证,但他仍然担心因为他“不懂事”而丧失父母、妻子等重要亲人的爱。
  这些痛苦,这些愤怒,这些责怪,这些不安,乃至整个心理变化过程,都是很自然的、很合理的。当昆陷入到自己生命中的阴影时,他的心理医生从不曾对他说,看一看吧,你的生命中有多少阳光灿烂的地方啊,瞧你的妻子多么好,你的父母也多么难得,快原谅他们吧,快感谢他们吧……
  假若心理医生这样做,昆又会失去面对这些阴影的勇气。相反,心理医生一直陪伴他,听他宣泄,让他懂得,他的一切感受,都是值得尊重的。
  昆部分地做到了这一点,于是他很快发现,他的那些“妊娠反应”消失了大半。他还是有点抑郁,还是忍不住要吃未来孩子的醋,但他能控制自己了,他不再刻意做完美的老爸,不再做一些其实没有什么用处的准备工作。他有时还会想象对未来的孩子开玩笑说,你来了,我不能做婴儿了,你剥夺了我这个机会,也帮老爸长大了。
  我在“摇篮网”上看到这样帖子:一位妈妈说,她的儿子3个月大,晚上哭泣的时候,她一哄他,孩子的爸爸就会暴跳如雷,训斥她说,孩子从小就该培养应对挫折的能力,不应该什么都顺着他。
  我猜测,这个年轻的爸爸和昆很可能有类似的地方,原因或许不同,但他对儿子也有醋意,只是他不能承认,也无法直面。于是,他用如此奇特的方式来对待儿子。孩子6个月大之前,是建立一系列最重要的情感能力的基石,假若这个阶段受到严重忽略,所造成的伤害可能是无法救治的。
  我们的文化中曾发展出“存天理,灭人欲”这种变态的伦理来。天理,属于理性的部分,人欲,属于感受的部分。理性,是可以强加可以塑造的,但感受却是无法消除的。我们最多只能把感受压抑到潜意识中去。
  然而,被压抑到潜意识的感受,并非是从此就不发挥作用了,相反会用意识所无法理解的方式,也即变态的方式表达出来。所以,特别压抑人欲的社会,也是最容易出变态的事情的社会。
  这是一个最基本的心理学道理,宏观上如此,微观上也如此。从宏观的角度看,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伦理学家们,是我们整个民族糟糕的心理问题制造者,他们试图用“阳光灿烂的天理”来消灭我们“看似阴暗的人欲”,结果令我们无法面对自己的痛苦,无法面对自己看似阴暗但其实合理的一面。但这样的逻辑,只能制造一个又一个伪君子而已。他们人欲并未消除,只是被压抑并转而用变态的方式来表达,同时又披着“阳光灿烂的天理”的外衣,于是更为可怕。

 

古拉格群岛惨剧的制造者使用了天理的借口。


  相反,像索尔仁尼琴这样的人,就是一个民族的集体心理医生。他勇敢面对自己的苦难,也督促俄罗斯民族面对苦难,以防止再次应该那句俄罗斯谚语——“忘旧事者失双目”。
  放到微观的角度,也是同样一个道理。作为心理医生,尤其忌讳使用“用我的阳光驱散你的黑暗”这种策略。心理医生应懂得,来访者的痛苦是一种切肤之痛,是不能忽视,也不能用阳光策略所驱散的。
  这对我们自己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常说,相爱容易相处难。相爱,尤其是迷恋式的爱,常隐含着这种逻辑“他(她)要是改了某一点,就完美了”,常是一方想把自己的意志或巧妙或强硬地强加于对方身上,越是不能实现,就越是爱得一塌糊涂。这时,自己其实是没有看到对方的真实存在的,我们看到的,都只是自己想改变对方的愿望。
  相处,则是相互陪伴,相互理解和相互抱慰。这意味着要常常放下自己,这要比单纯地给对方好处要难得多。其实,所谓的给好处,常常和心理医生向来访者频频提建议一样,是对爱的无能的一个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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