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09年9月26日,星期六,阴。
一个多月前,83岁的爷爷陪84岁的奶奶回到了老家--我公公婆婆的家。老公送爷爷奶奶回去后,回来对我说,爷爷的精神挺好,我看再活几年都没问题,就四姑她们整天瞎说,总说爷爷熬不过今年了。
可当我们一家三口再在老家见到他老人家时,这才发觉,不看不知道,一看真的吓一跳--他的情况真的很不好。原本能说能笑能动的老人家,刚过了二十天左右,居然躺在床上,吸着氧气,打着吊针,右眼已经不能睁开,话也说不清楚了。摸着爷爷那骨瘦如柴的手,我不禁泪眼婆娑。我和儿子都叫了老人家几声,但他已经无力做出什么大的回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9月19日,又接到老家电话,说爷爷快不行了。我们忙收拾些简单物品,赶快往老家奔。到老家,才发现,他老人家已被穿好了寿衣,并被移到了地铺上。氧气还在吸着,吊针还在挂着,但他已经不吃不喝不说话了,不过神智还算清醒。
二叔家的儿子静今年高二、女儿培今年高三,他们姐弟俩在看过他老人家后,按他们妈妈的要求得先返校学习,再等候老家消息。在静和爷爷告别时,爷爷说不出话,但他竭力用瘦骨嶙峋的手在自己胸前写字表达他最后的愿望,他写得很认真,很艰难,可惜,我们总猜不对他想表达的意思。看着他努力地写着,根据他的用笔顺序和笔画,好不容易,经过我们几个人几次三番的猜测,总算搞清了他想对这个小孙子说的话--克服困难!当我们说出这四个字时,他欣慰地艰难地点了点头。陪和他告别时,他写的是一个“大”字,联想到陪在读高三,我大胆地猜出“考上大学”,老人家听到后,再次点了点头!此时,我已经泪流满面!这个一生爱打麻将、爱抽烟的老人,临终对这两个尚未成人的孙子和孙女的嘱托,是那么朴素和那么实用!
在他昏迷或沉睡后,稍有点精神,他会用手势告诉我们,他想抽烟。尽管,他健康时,我们虽不愿意他抽烟但仍满足他抽烟的要求,而现在,面对穿好了到另一个世界去的衣服的老人的抽烟愿望,我们没一人反对,大家手忙脚乱地找起烟来。点着烟后,他的手已经无力夹住烟了,我们帮他拿着,塞到他干瘪的嘴里,他因长年气管炎而导致呼吸困难,所以长年吸氧(一贯宠着他的大姑还给他买来了氧气机)。正因如此,他的肺功能已不完善。但在感觉到嘴巴里塞进了烟后,他还是贪婪地深深地狠狠地猛吸上一口!那样子,真让人心痛!但对二叔几次都主动将为他新买的麻将拿给他摸,问他能否摸出是什么牌的举动,我有不适感。吸了几口烟后,他累了,吸不动了。但精神状态比没吸前稍好些,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叫我公公--他的长子,嘱咐他们要将他的后事办好,不能给人家看笑话,并说不要怕花钱。公公不停地点头,不停地说“你放心!一定办好!”老人家听了后,又竖起了大拇指。经常服侍他的公公一看就明白了,立马说:“一定办成我们老家最好最风光的!”跪在一旁的我,眼泪又不争气地爬满脸庞。这个快离开人世的老人家,和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太介意别人的嘴巴(尽管很多时候,他们的嘴巴都不负责)和别人的眼睛(尽管很多时候,他们的眼睛都不明亮)哦!
奶奶,大姑,四姑,三姑,二妈,兰姑和我,几乎一直陪在他身边。我们不时得帮他扇扇子(一是他体内火气大,二是因五件有领子的衣服实在太多!),一会儿帮他揉揉手和腿,一会儿问他饿不饿、渴不渴等,一会儿问他是否有大小便等,同时要照看好他打吊针的那只手,以免他乱动会弄歪了针头。看着这个像婴儿一样无助的老人,躺在那里,吃喝拉撒都要靠别人来解决,我又流泪了。觉得生命真是多变!强壮时,力大如牛;脆弱时,奄奄一息。
9月20日,老家按农村风俗,请人在家帮爷爷打棺材。听到巨大的鞭炮声(按习俗,开锯时要放鞭炮),一直昏迷的爷爷睁开了他浑浊不清的眼睛,他试图看清东西,但老天不帮他。他脸上的表情特别痛苦,他是个怕吵的老人,这点奶奶最了解。于是,84岁高龄的奶奶佝偻着弱小的身子,跪在爷爷头部正前方,将密布皱纹的脸紧贴着爷爷的脸,伸出她枯若干枝的双手为爷爷紧紧地捂起了双耳。那一刻,我更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少年夫妻老来伴了。
9月22日中午,我和三姑以及小三奶陪在他身边。他在昏睡了几个小时后,居然睁开发黄的眼睛,努力搜寻着什么,然后,费力地将手从我的手里挣脱开,伸出了他的一根中指。我轻轻地将他手拉回,他又挣脱开,再次竖起了他的中指。我和三姑百思不得其解他的意图。刚送走小三爹的小三奶说,要我说呀,他可能在等洪彪呢。我和三姑一听,觉得有点道理,要知道,不仅他晚年都是享的他这个大女婿的福,而且整个家族都因大姑父而荣啊。而姑父因工作忙没能赶回来看他,其他人都来看过他老人家啦。三姑就跪下,将嘴凑近他耳边问,爷,喝水吗?他微微摇了摇头;再问,竖起一根手指是指我大姐夫吗?他轻轻点了点头;又问,你想他吗?他又点了点头;接着问,那你等他回来吗?他再次点了点头。此时,我泪如雨下。忙穿上鞋去告诉大姑,让大姑父赶快回来看一眼老人家。其实,平时大姑父只要出差到我们这个城市,他再忙都会抽空到东大院看一看爷爷和奶奶,问问老人家的身体如何,嘱咐些注意事项,再捎带许多吃喝类的东西。这次实在是他太忙,走不开。接到大姑的电话后,孝顺而家庭观念相当重的大姑父在安排好工作后,立刻往老家赶。我们告诉爷爷,请他无论如何都要等大姑父他们回来。每当室内或室外有大点的声响后,老人家都会睁开眼睛,费力地用眼神在四周搜寻一番,我知道,他是在和死神搏斗,耗尽全力在等他生命中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个人。可惜,等大姑父他们傍晚到老家时,爷爷又不清醒了。大姑父还带来了老公大哥家的儿子,也就是爷爷的大重孙羚宇。他们在地铺前呼唤着老人家,但始终没能得到回应。晚饭后,大姑父要赶回省里参加第二天的会议,就到爷爷这里告别。我跪在爷爷身边,告诉爷爷,大姑父要走了,问他同意吗?一直没清醒的老人居然点了点头!
晚8点左右,我刚到东侧房间一会儿,正和三姑夫说,像爷爷这样子,再撑几天都没问题。突然觉得堂屋传来一阵骚动声,两侧房间里的人们都在往堂屋涌。我慌忙跳下床,一阵风跑到堂屋。只见爷爷的身边已经围满了好几圈的人,踮起脚看到四爷爷他们在快速地给爷爷穿寿衣,一边穿一边说,别慌别慌,沉住气,时间来得及!大家齐心协力地将爷爷的五件有领子的上衣和三条裤子穿好后,爷爷只剩下了一丝游气。十几分钟后,爷爷真的离开了我们!他的神情安详极了。静静候在他身边的我,目送他离开这个世界,无助而无奈!而此时,大姑父他们刚走到六合!老人家的确是在等他的大女婿啊!
接下来,就是按照爷爷的临终愿望之一,好好办理他的后事了。公公与二叔以及四爷爷等人商量后,决定等十二点后再“起高”(指将爷爷的遗体抬到放在板凳上的棺材底板上),23日凌晨再发丧讯,24日下午火化,25日上午下葬,大办三天,老家俗语叫“大三天”。
在办理后事的三天里,二姑和三姑的几个细节让我印象深刻,而大姑默默的流泪和小声的啜泣却深深打动了我,因为她虽未大声嚎哭,但我感觉出了她发自内心的伤心和真诚!在我心里,默默流泪比光嚎不哭要真诚一千倍。于是,我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按习俗,我们每天都要去“送饭”。“送饭”前,所有的亲友在爷爷遗体前或磕头或鞠躬,我们作为家里人,在屋内陪跪。然后,按照顺序依次排成一个长长的纵队,羚宇作为大重孙,一手提着红灯笼,一手握着红色的哭丧棒,走在浩浩荡荡的披麻戴孝的队伍最前面;我们的儿子同样一手提着红灯笼,一手握着红色的哭丧棒,走在他大哥身后;接着,是二叔家的儿子静,他一手提着红灯笼,一手握着红色的哭丧棒和白色的哭丧棒,按习俗,他作为未成年的孙子,不仅要手握自己的白色哭丧棒,还得替自己将来的儿子再代提红灯笼和代拿红色的哭丧棒;而我,作为小孙媳妇,则走在队伍中很靠前的位置。
最让我印象深的是“请示”--每每遇重大事项(比如盖棺前就要“请示”三次),亲友中的长辈们都依次排成两长排坐着,公公婆婆和二叔二妈以及静、老公兄弟俩以及他们的儿子柯润和羚宇等,一字排开,跪行在长辈们面前,直到有长辈起身愿意拉起他们为止。用膝盖走路,我第一次看到。当你见到两侧表情肃穆的长辈们,中间披麻戴孝一边用膝盖走路一边流泪的晚辈们,就会懂中华丧葬文化的博大精深!
老公的膝盖很快就跪出了血,而儿子呢,在第一次“送饭”时,老公心疼儿子,让他别跪,蹲着就行,但这个只有7虚岁的小家伙,倔强地要跪。但不久后,他就觉出膝盖疼了,在一次“送饭”中,他擅自将“跪”改为“蹲”,我发现后,立刻要求他改正。
在爷爷下葬后,我问儿子,怎么老太爷去世了,我好像没见到你哭呢?尽管你一改平日的嘻嘻哈哈,但也没见你流泪呀!他说,我流泪了。我问,什么时候?他说,老太爷去火化的时候。我又问,你为什么流泪呢?他说,说不出的痛苦!
想起在爷爷病重时,医生来给爷爷打吊针。儿子在一旁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小心得“传授”他打吊针的经验--老太爷,你千万不能动呀,不然会很疼的!我让他帮我拿点东西过来,他居然一本正经地“教训”我说,现在没什么事比老太爷再重要的了!
这个经常到东大院去看老太爷,弓着腰拄着老太爷的拐杖,学老太爷走路和咳嗽以及哼哼的小重孙,没枉费老太爷生前对他的疼爱哦!
爷爷,一路走好!!!您的临终愿望我们都牢记在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