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兽顽皮起来,简直是造反。明知道主人怕蛇,一听到蛇字就汗毛尽竖,脚底发痒,偏偏造个蛇梦吓人。梦境里一望无际的蛇,圆形的地球上长的全是蛇,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曲溜溜地蠕动;睡的怒的两两交缠,不断发出嘶嘶的颤音,互吐舌信又四处爬行,梦中人站在蛇穴边,眼见众蛇缓缓逼来,立足之地即将被蛇浪淹没!主人尖叫而醒,一身冷汗,独对阒寂的夜半大口喘息。梦兽踏着月色而来,邪邪地问:“吓得痛快吧!”主人气极,一脚踢去,叫他跌个大巴叉:“你这个杀千刀泄不了恨的坏家伙!”这兽拈指弹去羽毛上的灰,漫不经心地说:“这怎能怪我,你心里有蛇,我才能造蛇。”主人回想二十年前,一个顽劣的男孩子将一条小死蛇放在她的茶杯里,吓得她发高烧喝符水,二十年来蛇肉也吃了,蛇汤也喝了,那条小蛇还是赶不走,算来不能怪梦兽。“你必须知道,人对第一桩令他恐惧之物的记忆不会消失,只会一层层往上加,当在现实遇到足以唤起恐惧记忆的事件,原始的恐惧之物就会出现。”主人说:“的确,我为一位罹病的朋友担太多心了。可是,你知道,蛇在现代人的词典里已经变成性的象征了,我甚至不知道对于蛇的恐惧是否也包含另一层隐义?”梦兽转溜着眼珠子,划出一道流星:“又是弗洛伊德惹的祸!这老头人是不错,可是对我们梦兽运用材料的能耐太不尊重,我郑重告诉你,你是先做梦才看弗洛伊德的解梦书,不是先看解梦书才做梦,换言之,你梦境里所出现的任何材料的来源必须从你自身的现实经验去挖掘——这些材料,有的置于记忆仓库的底层,有的是新加上去的。在梦里,旧材料可能装的是新经验,旧经验也可能运用新材料表现,你得先弄懂材料的来源及当时获得的一切情境,再考核材料与经验何以交叠的关系,然后才能解析梦境所要传达的讯息。梦是做给自己看的,它不会运用你自身所没有的东西。”主人似懂非懂,纠着双眉问:“梦的解析家们归纳出来某些性质相似的材料象征了性领域的活动,你也不以为然吗?”兽颔首而笑:“你是指手杖、雨伞、锤子、树林、洞穴、帽子、花朵……这些玩意儿对吧!唉——”这兽悠然长叹,竟使拼花棉被宛然生波:“你所居住的地球上,万物形貌化约到最基本图案,多是长与圆不断互生与对生的组合,甚至生命的繁殖也不脱离这种组合技巧。人模仿自然,建筑文明生活,更铺布此一奥秘。如果你仔细观察生活,你将发现太多的组合例子,火车与隧道,吸管与椰子,手指头与戒指,水果刀与柳丁,耳搔子与耳朵,电线与灯泡,汤匙与咖啡杯,茎与花,树木与果实,钓竿与池塘,牙刷与嘴……。长与长,圆与圆的互生关系,长与圆的对生关系,是建构万物和谐的两大基础。因此,不必等到做梦才来分析长、圆之物是否暗示性的活动,你大可大白天张开眼睛看看无时不在的长与圆组曲。如果,这种关系是性,它绝不只是男女逞欲之性而已,它更透露万物合作的基础关系。”兽一番谬论,口干舌燥,引舌舐唇,主人惊觉舌与嘴也是长与圆的关系,赶忙打蚊子似将这歪念打掉。兽见了,露齿贼笑:“小心我编个不长不圆的梦!”主人说:“既然蛇没什么恶意,这回先饶你!我困了……。”兽拈指弹去主人颈肉上汗渍后的盐巴粒,说:“我可不保证下回蛇来了,有没有什么隐义,我说过,旧材料可能装新经验!”主人挥了个手:“下回再说吧!可你给我记住,要吓我一两条蛇就够了,不必满坑满谷!”兽耸耸肩:“跟作家学的嘛,夸张!”
兽也关心主人的终身大事,心血来潮便造个独游冒险的梦。主人傻不楞登在一名侏儒的指点下,走进挨山傍崖的一座小村庄,三三两两尖笋似楼房一派白漆,干净得像以初雪涂壁。主人像与这村极熟,自个儿四处走溜,忽然,见到一群人围观一名男子表演半空走索,那男子只有上半身,腰部以下全无,主人不以为怪,理所当然。离了人群,要找水洗脚,这村傍崖,崖缝喷泉自成一窟水,主人才探脚,却发现水色转红,水光似魑魅游影,窟底一颗男人头颅睁眼看她,某女人蹲在崖旁洗衣,轻描淡写说这窟水会吸人,落水即缓缓淹溺。主人又找到另一窟水,两崖交夹合抱而成,水清澹澹生波,主人又探脚,蓦然水底又是一男人头。有善心女人借给主人一钵,以钵掬水,免得落足。主人掬水,见钵中有一只银铸的蝉,浸得十分水锈,身旁的女人见这蝉纷纷走避,好似不祥之物。主人独自把玩这只银蝉,忽然蝉首生出一条细珠子缀成的银链,主人探头见窟底那头颅仍在,知道蝉是他的饰物,犹豫一会儿,把蝉扔回水中。
主人也做过怀孕生子之梦,显然梦兽不谙俗世人序伦常之理,梦境里主人走在黑白夜相间的路上,频频低头俯视身腹,因怀孕而一迳欢喜,可是身腹丝毫没有隆起。数日之后,梦里主人已产子,怀抱一白色男婴自个儿仔细地瞧他,梦里没别的人也不说话。二梦像亡佚的神话,回到母系意识的深海底,从自身取子。醒后,置于车水马龙的现代世纪,如果不想接受自己仍是未进化的单细胞生物,又不敢承认是雌雄同体的大女人主义者,只好怪梦兽偷工减料,叫主人生个孩子没有爸爸。
这兽也会动怒,逮着机会审判主人。美丽的夜空星点纷纷坠窗而来,衍生一场大火,燎烧着一匹散绕于卧室的白布,主人以脚踏火,火虽熄灭,白布已经烧出一道褐黑色的死灰。主人也曾在另一个梦里养一只可爱的小白鸟儿,鸟儿随时飞绕于主人身旁,以主人的手背为巢,那鸟儿竟变成手的一部分,可是鸟儿拉屎,把手背弄脏了,主人十分嫌弃,鸟儿飞走了,不复回返。主人到处找寻,撮口为哨,鸟儿不来,终于见到几只秃鹰黑鸦鸦地在旷地整翅,主人知道鸟儿已被吃了。梦兽肃着一张脸,啥话不说,主人不待提审,早早在罪状上画了个押。
现实世界无时不以蜜浆糖衣草菅人命,主人从梦兽那儿知道,个人生命只不过是上下文之间一个孤独的标点。梦兽驮着主人去游兰花山,乳色胭脂,满山皆是颤巍巍盛开的兰。梦境里三两友朋偕主人出游,拾阶蜿蜒而上,人却逐渐消失,剩主人伫立山巅,鹄望四野兰花山,只说要等一个人,却不知那人是谁。梦兽不惜以绝美相告,要到绝美之地探幽,就得堪受愈来愈高的冷清。
这兽虽不饱读诗书,也认得几个大字。闲来哼歌儿,整一整羽翼,抠一抠指爪垢,像一枚多情多艺种子正在萌芽。闷得慌了,也会学高士阔步,摇头掉脑袋吟几句诗,要不嘛像临渊长啸的逸士,竖指在空中写毛笔字,自个儿乐得拊掌称好。醒后,主人莫名其妙,诗倒记得,一念出来分明是没文没法的一串糖葫芦。敲敲梦兽的脑袋:“这啥意思?不通嘛!”这兽龇牙不好意思:“我从你书上看来的,你用红笔圈了,我当是亮晶晶的字银子哩!”这回换主人发威:“瞧你这没学问不长进的家伙,多早告诉你好好念点书,编几个有学问的梦给我,我对人说:哪!我家里那头兽书读得饱饱地,昨儿个晚又作了一首诗,多称心!你除了翻柜子找零食嗑字瓜子,还能有什么出息?我白养你喽!”兽被刮得茸毛都逆顺了,嘴嘟嘟地说:“干么那般辛苦,你白天念书写字,夜里我背你玩去,多美!比你有学问的人也没逼他的梦兽写功课,你要我学你读书画红圈圈,我还有什么尊严?我们做梦兽的,又不必写论文挣学位,谁稀罕出书得鸟不拉屎的奖!你用那一套管我,别人家的梦兽会笑话我,我以后讲话还能用吼的吗?我看我们得签个约按指印,白天归你,黑夜归我。”主人想,也是个法子,现世里没人能跟一辈子,好歹这兽会跟一辈子。看看天幕又垂,晚星一颗颗晶亮,打了哈欠:“今晚咱们去哪儿耍耍呀?”
兽又精神了,哈腰替主人拍枕掀被,一股热腾腾的烟气呼动主人脸上的汗毛,鹰眼亮了,狼牙尖了,鹏翼展了,亲昵地附耳说:
“我们回秋香色的故乡。”